查看原文
其他

对话IMF前副总裁朱民:改革者从不墨守成规

搜狐智库 搜狐智库 2021-02-05

搜狐财经联合《经济》杂志系列访谈——“致知100人”第1期

本期嘉宾:清华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院长、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副总裁 朱民
朱民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一批大学生,随后在美留学,并于90年代回国,接手重组中银香港和中国银行。
“回国是我们需要中国。”朱民说,“归根究底还是希望祖国富强,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。”
2011年7月,朱民当选国际货币基金组织(IMF)的副总裁,他说当时自己很激动,但是也很清楚,这个荣誉不是给个人的,而是国家的荣誉;如果没有国家的强大,就不会有自己个人的机会。
朱民分享了在IMF工作的细节,他还戏说自己的头发就是在那个时候白的。
他是唯一来自发展中国家的高管。在担任副总裁期间,朱民建立起一套新的对发展中国家的贷款、审核、监督、执行的制度框架,同时在就业和增长目标上也进行了改革。
他参与推动了人民币的国际化。他说,人民币加入SDR是一个历史性事件,整个过程波澜壮阔,是不得了的战役。
“我们要对市场、对风险有敬畏之心。”朱民说。

搜狐财经&经济杂志:80年代到美国名校留学,90年代在世行担任经济顾问,在国际舞台上工作应该是令人羡慕的,你为何决定回国?
朱民:高考恢复后,我成为77届大学生,在开放政策下,出国留学、工作。我在读完书后进入世界银行工作,第一次从学生角度跳到宏观角度来看一个国家,积累了很多实践经验。
我们在海外的人归根究底还是希望祖国富强,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,所以回国是很自然的事情。 
1996年回到祖国,当时中国经济发展很快、前景很好。因为开放,经济增长好、前景好,有很多事情可以做。
对我们来说,回国是我们需要祖国,这是一个挺重要的概念。中国地域广阔,人才众多,我一个人其实是很微小的一部分。
但是从个人角度来看,愿意回国把自己放到一个更大的事业中,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。
搜狐财经&经济杂志:从经济学家到中国银行、央行的管理者,两个角色之间有什么不同?
朱民:经济学家比较偏宏观,主要是对事情整体把握,而管理者相对更注重细节。
对我来说,在角色的转换中,最重要的是保持开放的心态和学习的能力。例如,中银香港在建立风险管理系统时,我们把全世界前十大银行的风险官全部请过来交流学习。
在中国银行时,收付票据是很容易出问题的地方,中国银行又有跨境业务,境外票据很容易出事。我当时处理了好几个大案,甚至还有上亿的票据档案。刚开始对这些内容都不熟悉,都从头开始学,逐渐把流程、程序、规则、监管框架搞清楚。
虽然经济学家的宏观思维框架对后期的工作帮助很大,但是金融、银行业中的很多具体东西,还是需要从头学。在学的过程中,有很多方式,读书是一种,但主要还是在实践中学习,虚心去听、去提问题,逐渐了解整个过程。

搜狐财经&经济杂志:2011年7月您当选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副总裁,当时心情如何?
朱民:挺激动的,这是一个很大的荣誉,但是我很清楚,这不是我个人的,这是国家的荣誉。
如果没有国家的强大,没有2008年中国在金融危机中对稳定全球金融的重大作用,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这个门是不会对中国开放的,也不会有我个人的机会。
我只是运气好,在那个时候有幸被选中,代表国家参与,这是当时的第一感觉。
同时,压力也很大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每年平均有1500个申请者,都是博士、经济学家。他们的理论、框架、思维方式极其严谨。
作为第一个进入IMF的中国人,像只大熊猫一样,很稀有。笑眯眯没用,你得拿活出来,得做判断、去沟通、去谈判,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压力。
我记得我到美国赴任时候,带得最多的就是书,把我能想到的书都带上了,但是后来看书的时间很少,忙得不得了,主要是在工作中学习。
搜狐财经&经济杂志:你说的很大的压力,主要有哪些压力?
朱民:压力是持续存在的,时间长了也只是程序更熟悉,和人沟通更好些。
第一件事就是对年会进行改革。IMF以前开年会特别闭塞,不对外公开,参加的都是财政部长、央行行长。于是我建议将讨论的内容、政策传递出去,让市场了解这些重要的事情。
最初我们提出该建议的时候,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,认为几十年来IMF都是这么开会的,突然来了个中国人要这么改。后来在我们的坚持和谈判下,大家逐渐接受了这个建议,让社会公众参与进来。
第二,就任副总裁之后,压力在于管的国家多。最多的时候,我管理的国家有97个,IMF总共有189个成员国。我们国家是发展中国家,所以我很能体会发展中国家的情况和心境,总是尽力去帮助他们,因此很多国家愿意让我管,所以越管越多。
越管越多是个好事,但是压力会很大——管不过来。97个国家,有的在危机中,有的可能会进入危机,有的国家想发展,不同的事儿怎么处理?
这又是一个学习的过程,而且这个学习压力很大,首先得了解这97个国家的基本情况,比如宏观经济、人文历史,才能跟他们沟通、谈判。我们还要考虑如何从更高的全球视角来帮助它,推动它朝正确的方向走,这个挑战是巨大的。
因此那个阶段总是出差,一年平均出差100天,全世界飞,几乎天天都在倒时差,身体就在那时候垮掉了,头发也白了。

第三,如何创新和改革IMF。它是一个非常成熟的机构,其规章制度已经有70年的历史了,但是世界在变化。新兴经济国家、发展中国家的GDP占世界一半左右,未来中国的GDP将超过美国,成为世界上第一大经济体,这都是巨大的历史性结构变化。
还有,就业和增长从来不在IMF的考虑之内。IMF认为金融稳定最重要,增长要服从稳定,但是对发展中国家来说,增长是最重要的,没有增长就没有稳定。
我提出要建立一个针对发展中国家经济增长和就业的政策框架。当时经济增长很低,就业情况不好,但是对框架的建立来说,却是一个好时机。
最初大家对我们做这个事抱有疑问,因为增长和就业是很专业的理论,经济学家可能不懂。我去和一些国家谈判,他们知道他们需要的是增长,所以财政部长非常支持。经过一年多时间,最终形成了全新的IMF的政策框架。
改政策框架就是改制度,这是最关键的,也是最难的。而且这个政策框架最终落实到IMF对每个国家的第四项条款的监督检查之中。在这个框架下,很多发展中国家有了一个追求增长的依据,能够很好地平衡金融和财政,增长和就业也得以迅速提高。
为了这个框架,我们前前后后打了很多仗,花了十几个月,从最初的筹划,到董事会初步意见首肯,再到大刀阔斧地做调研、请专家形成框架、董事会批准,这是一个很长的过程。
我是从发展中国家来的,我能体会穷国的困难,发展中国家的债务标准、财政支出等问题都和发达国家不同。但是,人均1000美元的国家与人均5万美元的国家以前就是一个标准。
想要打破这种标准,需要偏离IMF的传统理论框架和思维方式,每偏离一寸都是巨大的斗争,每一步都有无数人不同意。但最终,我们建立起一套新的对发展中国家的贷款、审核、监督、执行的制度框架,改变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几十年的制度,这又是很大的一仗。
搜狐财经&经济杂志:2016年10月1日,人民币正式纳入SDR,介绍一下推动的过程。
朱民:人民币进入SDR是中国和世界历史性事件。中国推进人民币纳入SDR困难很大。当时主要面临几个大难题:
第一,人民币不可兑换。
第二,资本市场不开放,资本流动不强。
第三,没有自由的市场利率,没有对冲产品。
如果要成为SDR篮子货币,这个货币要能够在全球使用,要有对冲产品来计价,利率要自由化,自由的市场利率才能计价,有对冲才能解决风险。
有一些国家在IMF董事会上表示反对。因为货币是金融的主导权,而金融主导权在全球一体化的情况下特别重要。
当时我的想法是先让事实说话,在实际贸易使用中,人民币是否已经成为世界第五大货币?如果是,IMF就得承认并尊重这个事实。
怎么接受这个事实?我们派团队在全世界收集数据,用了整整一年时间。虽然数字统计不同,衍生产品、贸易的数据都不一样。但是在综合了贸易使用、金融市场使用等多方面的数据,最终证明人民币已经占据了全球第五大市场。
此外,我们对基准利率、市场利率、国债利率等采取了相关措施,对衍生产品开放,建立了清算系统。当中国的改革方案拿到IMF董事会讨论时,我们表示这就是中国政府的决心。
第一步确认人民币是第五大货币的事实,第二步表明我们改革的决心。理论上来说,进入SDR并没有严格要求货币可兑换,我们就抓住这一点,满足它的技术要求、市场要求。
整个过程真是波澜壮阔,真是不得了的战役,经受了不得了的波折。
人民币被纳入SDR是一个历史性事件,这是第一个新兴国家货币进入SDR,现在几十家央行把人民币作为外汇储备,人民币的国际地位大大提高。人民币的贸易使用、交易使用、支付使用,因为有了SDR的背书,信誉度提高,人民币的国际化又往前走了一步。
反之,人民币加入SDR也使IMF的世界公信力得以提高,因为中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,其货币不在世界货币篮子里是有缺陷的。
这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,但也是一个双赢的结果。

搜狐财经&经济杂志:人民币要进一步国际化需要解决哪些问题?
朱民:人民币现在国际化走得很快,外国央行、机构进入中国的债券市场,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的建立就是把人民币的国际化使用往前推。现在“一带一路”给人民币的使用和发展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场景。
搜狐财经&经济杂志:对未来中国金融业发展你有什么建议?
朱民:相对其他部门来说,中国的股票市场发展还不充分,随着老龄化的快速到来,中国的保险业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。
中国的债券市场,特别是企业债和政府债还有很大空间,债券市场是一个相对比较长期的融资和投资工具。同时,中国的金融衍生产品比较弱,需要谨慎,这是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。
展望未来,债券市场、保险市场、股票市场,都会发挥更大的作用。
搜狐财经&经济杂志:您在之前的演讲中讲到,2-3年内全球再次发生危机的概率很高。我们应该怎么预防或者减少危机带来的冲击?
朱民:我们观察到几件事:第一,2008年以来全球债务不但没有下跌,反而上升到80%左右。经过如此巨大的金融危机,债务没有下跌,反而在上升,以前是很难想象的。 
第二,在金融方面,宽松货币政策,资金走向金融市场、走向债务、走向股票市场,所以股票市场屡创新高,特别是美国,纳斯达克、道琼斯股票都很高,股票已经处于周期的顶峰,未来一定会逐渐往下走。
第三,从实体经济来说,危机以后实体经济的恢复一直不是很强,2008年到2018年这十年的平均经济增长速度低于2008年以前的十年经济增速,低于2008年之前的30年平均增长速度。
实体经济发展不强,用什么来支撑金融市场?
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我们对现在的金融形势还是要谨慎,虽然美联储今年不加息,可能还减息,流动性维持到了一个相对平稳的水平,但是金融已经在高位、高风险;经济增长是中速而且还在下滑;公司的盈利水平已经不足以支撑股票市场的收益水平;金融市场波动的风险还是在加大。
现在还有一种新的风险,全球的关联性大大加强,已经从以前的10%左右上升到现在的百分之六七十,一旦有风吹草动,全球都会波动。
我们观察到市场的波动越来越大,虽然还没有变成危机,但是不能由此判断,越来越大的波动也只会是波动,不会是危机。我们还是要对市场、对风险有敬畏之心。
最为困难的是,相比2008年,现在政府的政策空间大大减少。
2008年,货币政策空间很大,利率水平很高,可以降息;财政空间很大,债务率也比较低。现在发达国家的债务率已经从70%左右增长到100%多,日本增长到300%多,企业债务上升,政策空间变得很小。
如果有风吹草动,危机发生,谁来救?这是很大的问题。所以要对金融采取谨慎的态度,严格监管,防患于未然。
搜狐财经&经济杂志: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卸任之后,你有很多身份的选择,最后又重归到学者的原因是什么?今后的计划和愿望是什么?
朱民:当时拉加德留我,让我再干几年,很多国际金融机构也希望我去任职。我走了一圈回来了。这与我20多年前回国的想法是一样的,中国人还是希望能给国家做点事,也希望生活在中国。
在货币基金组织的6年里我学了很多东西,开阔了视野,最后能够回来,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。
我觉得未来永远是重要的,教育永远是的重要,年轻人永远是重要的,思想永远是重要的。利用余力做点研究、做点教育是很开心的事,所以我选择去清华做一名老师。
因为之前在复旦就教过书,我还是挺喜欢做老师,喜欢研究,回到校园很开心。
搜狐财经&经济杂志:工作之余你有什么样爱好和兴趣?
朱民:我最大的爱好是读书、喝茶。也喜欢运动,爬山、滑雪、打网球、跑步等。现在全马跑不动,跑个半马,但是最近腰不好,所以运动量减了下来,现在努力把腰椎盘治好,重新运动。
读书和运动是我的人生两大乐趣,读书永远是学习、开心,运动是如此地自由。
(搜狐智库原创稿件,转载请注明:转载自搜狐财经与经济杂志联合打造的“致知100人”系列访谈。
对话沈国军:企业发展一定要顺势而为,迎合市场的需求|“致知100人”33期
对话首汽约车CEO魏东:网约车新玩家会不断入场,但不会再有混战|“致知100人”34期

  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    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